老许佝偻的脊背猛然绷直,松垮的靛布腰带擦过木架,带落几片陈年虫蛀的纸屑。
李明顺势展开随身携带的鱼鳞图,手指划过泉州港标注的盐引数目:\"您看这洪武元年的盐引存根,恰与至正二十三年私盐贩的运量对得上。\"
\"那是...那是丁字商旗的旧账!\"老许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李明腕子,官袍袖口翻卷时露出更多歪扭的\"丁\"字刺绣,\"老朽祖上三代守着这架阁库,黄麻纸衬底的船帆图,本就是...\"话到此处突然噤声,浑浊眼珠死死盯着李明腰间晃动的雕梅银牌。
窗外更夫梆子敲碎寂静,李明却听见海潮声在耳畔翻涌。
他解下银牌按在洪武三年的黄册上,梅核雕刻的纹路竟与蜡油凝固的图案严丝合缝。\"水路连着商道,盐引牵着田亩。\"他蘸着洗笔池的靛蓝水,在架阁库地面画出树状图,\"就像这梅树,主根扎在税赋里,枝桠伸向漕运、盐政、屯田...\"
老许的呼吸逐渐粗重,突然抓起案头梅子蒸饭的陶碗。
残存的饭粒洒在树状图上,恰在\"丁氏盐引\"的位置堆成小山。\"当年丁家船队沉在闽江口,\"老人用指甲刮着碗底盐渍,\"三十船官盐泡了咸水,倒养肥了岸上五姓豪族。\"
黎明前的鸡鸣穿透窗纸时,架阁库已换了模样。
旧档册按水陆商道重新编目,牛皮绳捆扎的卷宗在梁柱间悬成星图。
老许蹲在木梯顶端,将标着\"洪武三年盐税\"的卷轴塞进特定位置,靛布腰带垂下的流苏扫过李明肩头:\"大人这树杈杈的法子,倒比老黄历清楚些。\"
晨光漫进值房时,流民代表带着三十多个扛麻袋的汉子挤满庭院。
麻袋里新收的粟米哗哗倾倒在石阶上,金灿灿的谷粒间混着刻字的梅核。\"南郊七里坡的兄弟都来了!\"流民代表将垦荒帖拍在黄册上,粗粝掌心纹路里还沾着开荒时的青砖碎屑,\"按大人教的法子,每户在田埂埋梅核作界碑!\"
李明注意到人群中有个跛脚汉子,裤脚沾着靛蓝染料痕迹。
蹇达适时递上茶盏,青瓷盖碗底压着张糖画——正是昨日县衙门口刘瘸子卖的丁字商旗图案。\"城南驿道的老梅树修枝后,\"小吏丙突然凑近低语,\"树根底下挖出个靛布包裹,里头有...\"话未说完就被流民们的欢呼声打断。
原来李明吩咐将新造黄册铺在庭院,让流民们按手印确认。
阳光穿透靛蓝染就的户籍页,将每个人的掌纹映成海波似的涟漪。
老许抱着重新编目的旧档出来时,恰看见流民代表将梅核串成的项链挂在李明颈间。
暮春的柳絮飘进架阁库那日,八百里加急送来朝廷嘉奖。
朱红木匣里躺着鎏金梅枝令牌,压着份盖满行省大印的表彰文书。
李明却盯着匣内衬布的靛蓝纹路出神——那图案竟与老许腰带上的针脚如出一辙。
\"泉州港送来二十船新编黄册。\"蹇达擦拭着洗笔池突然开口,池底沉淀的靛蓝颜料泛起奇异光泽,\"但漳州府急报说,沿海六县近日又有流民...\"话未说完,值房外传来重物坠地声。
小吏丙抱着摔裂的梅核界碑冲进来,碑缝里渗出的不再是靛蓝汁液,而是暗红色的潮痕。
李明走到廊下仰头看天,春雷正在云层深处翻滚。
他摸出那颗随身携带的盐渍梅核,发现核壳裂缝里不知何时嵌进了半片贝壳。
海风裹着咸腥味掠过县衙飞檐,将架阁库新悬的卷宗吹得哗哗作响,某卷标着\"人口流动\"的档案突然松开牛皮绳,纸页如白蝶纷飞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