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大英、大明并发大军往河内。
河内郡在前唐时立,共十六县,到魏时曹彻分东八县为汲郡,剩余部分西八县依旧为河内郡,新河内呈长条梯状,两面靠山,一面临大河,只有东面畅通无阻,理论上属于河北平原伸入晋地的一个犄角,只不过,因为东都这个所谓天下天元的存在与重要性,河内实际上沦为了东都的附属,属于东都北面门户。
三年前,黜龙帮作为河北的控制者,主动交出了对东都意义非常的大半个河内郡,实际上,当日不战之约能够达成,这个条件举足轻重。
这个动作,也直接促成了东都对著名的河阳城跨河要塞进行了重建,并使得河内郡成为了三家势力交汇地。
而当战争真的爆发后,一些流言不由自主的就出现了……很多人说,这些都是张首席的算计。道理很简单,这个位置太方便黜龙军出动了,简直相当于内线作战。相对而言,关中却有明显的后勤压力,却很难放弃此处战场,因为在这里开战可以同时兼顾东都和邺城。
但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因为反过来说,把这地方预设为战场,就相当于将邺城放在了前线位置,一旦前线失败,邺城就有倾覆之危,就邺城这几年的爆发性发展,谁舍得丢?
吞风台都修了好不好?
君不见,这刚开战,邺城的百姓刚刚欢呼过,第二天不少商贾就悄悄往河北腹地撤了,一些邺城人也将子女悄悄送到乡下。
甚至于大行台内部也有迁一半人回将陵的议论,反正那地方大家都待惯的,对此,魏玄定大发雷霆,直接签署了对应人员上前线的宣调文书,通过吏部转文书部再往军务部下达,当天就把人送走了。
没错,陈斌也只是愣了一下,就直接默默签字画押了,到了下午,徐世英也默不作声的把人发配了。
然而,就在后方还处于这种明显的战备状态和战前纠结心态中的时候,前线大军竟然已经接敌了。
就在大军出动的第二日,前锋抵达了新温城。
这里位于河内郡黜龙帮与东都势力交界处,因为需要遮护荥阳的缘故,河内最东段的临清关、延津并没有转让给东都,而是依然位于黜龙帮控制下,那么为了继续管控商道,同时也是河阳城防御体系的补充,东都便在沁水东侧、温县境内修筑了新温城以代替之前的临清关与延津。
效果也是显著的,河北与东都相安无事数年,河北商人一如既往自此穿梭,使得此地字面意义上的日进斗金。
“我老刘有件事放心里好几年,一直不明白。”刘黑榥看了看偏西的日头,复又去看身前的新温城,微微皱眉。“你们谁能告诉我,为啥新温这里收往来客商的税收的那么勤快,可临清关那里咱们就不收呢?是当年和约里的条文吗?”
当此局势,被此一问,上下都有些发懵。
然而有意思的是,还真有人答出来了,而且是个特别意外的人……曹晨懵了一会,忽然一拊掌:“我想起来了,这事听我妹子说过……不是条文,是两家的商务策略不同,咱们是只收牲畜车马朝上的大宗交易税,鼓励商贾流通,所以不收过路费;至于东都那里,一开始是循旧例,后来也想学咱们只收交易税,毕竟他们东都城在那里,更容易做这个,结果却因为东都现在地盘狭小,仓储里的东西都是糟透的玩意,军中需要新鲜物资鼓励士气,所以非但没有废除这个税务,反而改为过路抽实物,至于到了东都城里,反而可以拿着凭证不用再抽交易税了。”
“原来如此。”刘黑榥不懂装懂的点点头,复又看了看曹晨,诚恳以对。“老曹,曹总管前途真真远大。”
“那是自然。”曹晨昂然以对。
刘黑榥忽然在马上笑了出来:“你没懂我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曹晨一时不解。
“我问你一件事,咱们做个假设,若你家曹总管当日在高鸡泊没做婚姻,如今还未婚嫁,你还会舍得你妹子嫁给窦大哥么?”刘黑榥戏谑来问。
曹晨当即黑了脸:“刘泼皮!你今天哪来那么多鸟话?!”
“这不是等烦了嘛。”刘黑榥嘿嘿一笑,复又瞥了眼日头。
就这样,众人又嬉笑了一阵子,虽嘴上说是等烦了,可新温城内竟也没有刻意拖延的意思,很快做出了回复——他们没有接到东都方向所谓援军的说法,东都与邺城也不是同盟,所以拒绝开城。
非但如此,如果黜龙军强行入城,他们将会奋起抵抗。
“动手吧!”曹晨想了一下,就在马上攥紧了马鞭。“咱们虽说都是骑营,但下马并肩子上,五六千精锐淹也淹死他们了!何况韩二郎的步营就在后面,王龙头的大军也在后面,一定能续上趟!”
“不错。”夏侯宁远也咬牙表态。“我建议打!打了就是首功!”
“我不想打。”出乎意料,向来最主战,此番也是主动争取到先锋位置的刘黑榥却微微蹙眉,弄出了一个意外的态度。
“你怕打不下?”夏侯宁远喘着粗气道。“刘大头领,我须提醒你,这城当道背河而立,是前方战场的门户,也是后勤的枢纽,不管这东都守将乐意不乐意,咱们都要拿下来的,躲不开。”
“夏侯大头领说的对。”曹晨也有些焦躁。“老刘,咱们既做了先锋,就不能丢了份子……”
“你们懂个甚!我是嫌功劳不够大!”刘黑榥冷笑道。“这城当然要拿下来,也能拿下来,可咱们三营骑兵跑这么快,一昼夜一百多里地,就是图个下马攻城吗?还是攻一个后方大军到来必定淹下的城?再说了,这城到底是新修的关城,城虽小,却深墙高垒,武备充裕,如今也不缺钱帛的,守将也是个凝丹,咱们三营骑兵下马攻城,并无器械准备,便是我与夏侯大头领两人腾进去杀了守将,也不耽误外面儿郎们平白死伤的。”
其余二人冷静下来,夏侯当先肃然:“那刘大头领的意思呢?”
“绕过去就是,这又不是对岸龙囚关,过都过不去。”刘黑榥指着城后来言。“如今就是抢一个时间,若我们三营兵马今日能冲入汲郡腹地,明日前便在沁水对岸打一两仗,便能扰乱大英布置,使得咱们的大军铺陈进去,然后在河阳城要害跟前立足……那就是全局的功劳了。”
曹晨立即有些抓瞎了,本能去看夏侯宁远。
夏侯宁远勒马在原地转了一圈,看了下日头和身后军容,给出答复:“刘大头领说的对,咱们是骑兵,军务部让咱们做前锋可不让我们停下来攻城的,原定任务里‘尽量向前铺陈’也肯定不是说这里!咱们走!”
“那咱们走,就当在这里歇一歇罢了,过沁水往西走,让韩二郎过来围城。”曹晨见到两位大头领一致,立即应声。
“派个人告知韩二郎,让后面的人来围城,他也不要管这里。”刘黑榥继续安排道。“让他顺着沁水这边往上游去做伸探,须防大英的人从上游渡河来包这里,也是隔着沁水与我们做呼应。”
剩余二人听刘黑榥安排的妥当,更加无话可说,所谓兵贵神速,便立即动身,五六千骑,直接越过了新温城,浩浩荡荡的就从沁水搭建浮桥渡河,竟是丝毫不管这般做相当于将自己这三个营的骑兵扔入号称二十万众的大英主力脚下。
见此形状,新温城上千余东都军士,外加几百税吏、民夫,个个振奋,然后不免交头接耳,觉得黜龙帮确实不愿意毁弃与东都的盟约,此番可以安全了。
等到这些骑兵渡了泰半,后一营步卒匆匆赶到,连河都不渡,竟直接弃了城顺着沁水往上游去,这种讨论就更是频繁了。
然而,城上军事主管、中郎将胡彦却面色铁青,作为资历的大魏中层官员,乱世后登堂入室的典范,他比谁都清楚眼下的局势,黜龙帮既来参战,而且兵锋这么快,那这新温城就是必然要取下的……没错,问题的核心在于黜龙军真的来的太快了,快到改变了局势。
实际上,新温城内的严阵以待根本就是针对可能的西面来敌,而非东面,否则也不至于拆了沁水上那么多浮桥……只要黜龙军晚来,晚来一两天,那么等到大英的兵马先到,对新温城发起攻击,本地的军民稍作支撑,便可以以从容以共抗强敌的立场选择放弃这个战略飞地,然后从黜龙军的控制领地转延津回东都。
当然,现在想这些已经无用了,因为黜龙军已经到了,所以问题是该怎么办?
“胡将军。”本地关城大使柴愈远远走来,表情动作原本还算轻松,但越靠近胡彦,就越被后者所影响,以至于凝重起来。“黜龙帮会放过咱们吗?”
“不可能。”胡彦言辞干脆。“新温城对咱们来说是河阳外围防御的一个点,甚至马上变飞地,可对河北来说是进军的要害,必然要拿下的。”
“那咱们趁现在弃城如何?”柴愈一愣,脑子却是转得快。“他们后面应该是步营多些,咱们弃了城往南拐,挨着大河走,连夜走……他们来的确实快,但也急,从前几个营便能看出来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对我们,我们趁乱说不得能从延津渡河。”
“难。”胡彦叹了口气。“城内攒了一秋的关税,这么多财帛货物,便是黜龙军军纪再严整,也要动心的,到时候他们扑上来,咱们在野地里更无幸理。”
“胡叔。”柴愈低声换了个称呼。“我的意思是,咱们把钱货留在这里吧!”
胡彦瞪了这位自己昔日靖安台同僚之后一眼:“黜龙帮说翻脸就要翻脸,这岂不是资敌?”
柴愈明显诧异看了对方一眼,继续来讨论:“那就烧了如何?”
“俱是民脂民膏……”胡彦依旧难以接受。“何况东都一直缺这些新鲜物资,现在被困,不知道多久能妥当,要是能送过去,就更值当了。”
“可现在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吗?”柴愈愈发恳切。“胡叔,不能为了东西而废了人,再晚一些,一旦开了刀兵见了血,什么都没用了!”
胡彦沉默半晌,一直不答。
柴愈低头来问:“胡叔可是觉得咱们都是靖安台的根底,黜龙帮里的旧日同列能顾念旧情?可便是如此,人家如今家大业大,大军呼啦啦涌上来,怎么就能摊上一个东都故旧呢?而且说句难听的,如今敌我分列,凭什么就顾念旧情?”
“不是顾念旧情,我如何能指望人家能念旧情,我说的是习性和脾气。”胡彦压住情绪努力解释。“小柴你不晓得,张三郎算是个讲究的,秦二郎是个义气的,钱唐是个规矩的……所以,真要是能等到这一拨人,乃至于陈斌、谢鸣鹤这些南陈人,咱们说不得就真能全乎的离开……至于这些河北人、东境人,个个出身草莽,委实没法相信。”
柴愈还是不甘心,继续来言:“那也不能一直等,人家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攻城了……胡叔,咱们这样如何?现在先谨守,入夜开始准备,午夜前要是等不到能说话的人,就直接出发,摸黑逃走?财货只带东都急需的布帛与货物,金银铜钱都留下!”
胡彦想了一阵,也只能点头。
柴愈见状,不再计较,赶紧去忙碌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黜龙军骑营全员渡河,然后扔下浮桥,继续西进,骑兵滚滚,在平原上气势非凡,却也很快就消失在了村庄树木之后……另一边,又一营黜龙军抵达,首领姓贾,引得城上一阵紧张,要是贾闰士,虽然不可信,但或许还能像刚刚那样沟通,可若是那位杀神贾越那就麻烦了。
但也不像,因为贾越的营头几乎人人都要配一柄斫人头的北地直刀。
就在新温城上上下下因为黜龙的极速进军而迟疑不定的时候,韩二郎及其部属因为刘黑榥几营需要渡河的缘故,意外的成为了最先头的部队。
到了日落之前,他们已经顺着河道又走了十数里,前锋哨骑几乎可以隔河望到沁水对岸的安昌县城。
“韩二……头领。”就在部队暂歇,决定在安昌县城视野外寻找立营之地的时候,已经是营中首位队将的王老五凑了过来。
“怎么?”立在小丘上观察形势的韩二郎放下按剑的手,回头来对。“老五有话说?”
“俺……我,二哥,
“怎么说?”
“他们说都是清河人,刘大头领他们是义军,咱们是官军,他们一起渡河去了,我们来侧翼做掩护,跑这么远还危险……其实是,是受了刘大头领他们排挤。”王老五努力将自己获得的信息清楚转述出来。
韩二郎怔了一下,并没有着急反驳,而是认真来问:“这种流言多吗?”
“挺多的。”王老五赶紧点头。
“是两日急行军太累了。”韩二郎想了一想,稍作推测。
“不止是太累,怕是还有些怯战。”王老五也想了一想,给出了补充。
“怯战?!”韩二郎大为震惊。
“是。”王老五稍作解释。“都说咱们突的太快了,两天下来这么累,还有人嘀咕一个步营这般深入前线……”
“这算什么怯战?只还是在抱怨罢了。”韩二郎这才松了口气,但也肃然起来。“但也不能不管,你现在去准备,让大家不用等立营,先用一些干粮清水,但要有节制,然后把随军的文书叫到新兵最多的第八队去,我也去那里跟他们说清楚,然后让文书晚上回去劝劝。”
王老五本来准备再说些什么,可到底是憋了回去,老老实实遵循军令去了。
到此为止,一切风平浪静,盛秋时节的河北大地上,脚下是平原,北面是巍峨的大山,身侧是河流,没有比这更舒爽的天气和宜人的景色了。
实际上,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是,随着休整开始,哪怕还没有立营,只是喝了些水吃了些干粮,部队的抱怨也很快得到了某种自然的舒缓,气氛也开始变得融洽。而即便如此,王老五忙完之后来到第八队的时候,发现文书们已经离开,可韩二郎依旧在这里一手拿着炒饼一手拎着水袋跟几十个新兵们闲聊。
“韩头领,俺问个事情……憋肚子里好久了。”一名稍微年长的军官见气氛融洽,忍不住插嘴来问。“你都做了头领,还得了首席的赐剑,娶媳妇都还是首席主婚的女官,不说前途远大,只现在也算登堂入室的贵人了,咋还叫个韩二郎呢?不学人家起个新名字?”
韩二郎当即苦笑:“不瞒你们,确有人劝我改名,可我就是不敢,我怕改了名字就忘了本了……你们想想,那些改名的头领都是怎么回事?哪家不是亲眷族人一大串,有的干脆是带着整个庄子一起起事入帮建业的。如今他改了名字,换了衣裳,整个庄子都一起变得名望起来。可我呢?我家中本就是清河破落户,亲人如今一个也无,也就是往日认识的一些乡亲还在乡里耕作,你们说,我若是再改了名字,端起官人的架子,那跟死了再换个人有什么两样?”
周围围着的人里十之八九不解,但少数明白的一欷歔起来,自然是一起欷歔。
韩二郎见状无奈,只好指着刚来的王老五打趣:“你们若是计较这个,王五哥才是最该改名的,他却总是不改,也不听劝,头领们都不好喊他的……”
众人愣了一下,然后旋即醒悟,一起哄笑起来。
无他,谁让帮里有一位更出名的王五郎呢?甚至还是大家正经的最顶头上司。
开了个玩笑,说了几句闲话,韩二郎又把刘黑榥不可能与自己生分的原委凑了几句……毕竟嘛,他韩二郎是官军,可到底是清河人,更后面的各营干脆是河南、北地来的,用他遮护侧翼,还是信任多一些。
眼见着气氛好了,韩二郎也准备起身安排扎营事宜了,这个时候,数骑在夕阳下自北面奔驰而来,在一名准备将的带领下直趋此地,却也只好转向迎上。
周围的第八队新兵自然驻足,而很多军官、文书、参军却是自然汇集起来。
果然,准备将尚未下马,便先来告知:“头领,北面二十里左右有敌大军,近四五千众!”
“北面,修武?”韩二郎愣了一下。
“不是修武,他们在我们正北面的东西官道上,此时正在扎营。”准备将下马后继续汇报。
“修武在东北面……这是准备去修武?”韩二郎稍作思索,似乎得出结论。
“应该是,但也说不定是冲我们来的。”
“冲我们来?”
“不是……是说从沁水上游渡河,然后从这里去包住新温的东侧,让新温的人无处可逃。”
“这就对了。”韩二郎点点头。“那你觉得他们是从哪里来?”
“哨骑先看到人就来了,还没探查清楚痕迹……但不是从西面来,就是从北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