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征南诏的期间,让人察觉到了他的异心,他也可迅速逃亡,伺机而动。
闻言,杨国忠先是诧异,之后喜上眉梢,认为薛白真是太合他心意了,想出了一个供圣人欢游的好办法就离开朝堂,正好将游艺使的美差留给他。
冯神威则是低下头,心中舒了一口气,暗道若薛白真随军去了也好,也免得圣人每每猜疑。
李隆基也是出乎意料,看向薛白,见到的是干净明亮的眼睛,带着赤诚与热血,一心为国出力的模样。
“少年意气,你可知征战凶险啊?”
“臣不怕凶险,大唐的威严比臣的性命更重要。”
李隆基摇头笑笑,是讥笑薛白年少,道:“你一个不知兵事的状元郎,去了有何益?朕的将士能征擅战,不缺你一个。有这心思,不如将游艺使的差事办好,多造些秘室。”
难得堂堂天子开口劝说这么多,无非需要薛白继续当个狎臣。
此时此刻,薛白忽能感受到李白待诏翰林的郁闷。
他却没有李白的任侠之气,辞了官,北上去探虎穴,探得了证据却未必解得了祸乱。
“臣举荐杨国忠、冯神威为游艺使。”薛白道:“此次营造秘室,他们全程参与,许多奇思妙想,皆是他们提出。”
杨国忠大喜,连忙上前,行礼道:“臣不敢居功,臣本该做得更好。”
冯神威则是受宠若惊,亦是谦逊应话。心中却暗想着薛白为何屡屡示好于自己,让人好生难做。
李隆基依旧没有立即应允,转向杨玉环,莞尔道:“太真,他是你的义弟,你觉得此事可行否?”
杨玉环不愿薛白去冒险,正要摇头,却想到了方才与薛白说过的那句,不管是何官职她为他争取。
她心想,反悔了又如何?总好过将自家兄弟送去那般危险的地方。
可话到嘴边,她还是道:“妾身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为三郎解忧。好在自家兄弟拳拳报国,圣人允了他又如何?”
“好。”李隆基潇洒地一挥手,“明日着尚书省安排便是。”
“谢陛下。”
李隆基今日心情好,仿佛提什么要求都能被答应,也许薛白冒充皇孙,他也会顺势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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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二。
放在桌上的一颗荔枝已有些变味了。
这是圣人赐下的,李林甫忘了吃,放在那,看着它慢慢衰老。
他手里拿着张垍转赠给他的“记事珠”,把玩着,开口向面前的薛白问道:“去南诏,你如何想的?”
“想着万一立下战功,圣人也能封我个‘南平郡王’。”
“你若是忌惮胡儿,不必如此。”李林甫道:“大唐诸藩皆在朝廷掌握,胡儿翻不出天来。是我允许他阻止李亨继位,他才有这个胆量。我若不许,他自然不敢。”
薛白早就感受到安禄山封王之后,李林甫的态度又有了变化,遂问道:“右相今日请我来,有何提议?”
“化干戈为玉帛。”
“安庆宗婚期在即,安禄山派人来长安了,给右相送了玉帛?”
李林甫缓缓道:“大家可合力支持庆王,有安禄山为援,则大事可期。”
两人依旧是在偃月堂谈话,薛白走到窗边,看向堂外的湖水,也确保谈话不为旁人知晓。
“庆王若成为储君,你的抱负便成功了一半。”李林甫道,“不必多树敌,更不必多树强敌。”
“很难想象劝我莫树敌的话是出自右相之口。”
这种插科打诨的话,李林甫并不理会。
薛白沉吟着,道:“右相就不怕安禄山成了董卓?”
“本相自能弹压得了他。”
“到时右相若‘忘记’了,又如何?”
“放肆。”
李林甫不悦,拍案叱了一声,冷着脸不语。
堂中沉默的片刻,薛白迅速思忖了一会。
因为他离间了李林甫与安禄山,还是逼迫安禄山做出了一些改变,至少愿意表态支持庆王了。这个改变看似微小,却有可能引起更大的改变。
当世哪怕有人看出了安禄山的异心,也都有一个观念,即圣人只要还活着,安禄山就不敢反,或者说闹不出多大动静,这源于世人对李隆基的崇敬、畏惧,包括李林甫也是如此想法。
甚至于安禄山本人亦然,若非不得已,安禄山应该是想等到李隆基死后再造反。
只有薛白很清楚一个事实——李隆基活着,对于平定安史之乱没有好处。
相反,若早些换一个人继位,趁着现在朝局还没到最坏的地步,也许还有机会遏制安禄山,而若这个继位的人是李琮,薛白还能够借此掌握更多权力。
如此说来,安禄山这个提议是可以考虑的。
但只能虚以委蛇。
因为安禄山能给到李琮的声援其实很小,除非李隆基死了,李琮需要兵变,但如此一来就像薛白方才所言,安禄山极可能成为董卓;反过来,安禄山却会借着所谓的合作,从李林甫手上卡要走许多好处。
薛白认为眼下要做的,当是假意合作,以虚言稳住安禄山。
“可考虑清楚了?”李林甫不耐,问了一句。
薛白道:“看安禄山要什么,能给什么?”
“他派人来了,你见一见吧。”李林甫已感到疲倦,拉了铃,招人带着薛白去外堂。
他独自坐在偃月堂中,心想着若是真与薛白扶庆王上位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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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走进相府外堂,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站在堂中。
“薛郎,许久未见了!”
对方回过头来,显得十分激动,上前行了一礼,面露热情的笑意,问道:“可还记得我?”
薛白却能从他的眼神深处感受到他非常的冷静。
这是一个城府很深,很擅于表演的人,只是遇到了薛白这只千年的老狐狸。
“严庄。”薛白道:“天宝六载科举,野无遗贤,我岂能忘了严兄这位遗贤?”
“称不上贤。”严庄连连摆手,十分谦逊。
薛白道:“‘贤’是一定的,但不是‘遗贤’了。”
严庄苦笑道:“侥幸得东平郡王赏识,在范阳节度府中任一孔目官,比不得薛郎。”
“我不过只是一游艺使,狎臣而已,比不得严兄在边塞为国出力。”
天宝六载,彼此都经历了科举的野无遗贤案,今日却聚首在这右相府中商谈。
这场景,可见他们没有改变世道,反而被世道改变了。
“我这次来长安,是奉府君之命,来帮忙操办大郎的婚事。”严庄道,“拜会右相时,却听说了一些事情,故而想与薛郎推心置腹地聊几句。”
薛白点点头,静待下文。
“府君素来以右相马首是瞻,得罪了太子。”严庄苦笑道:“也怪府君是个粗人,觐见时说出‘不知太子为何人’这般话来。如今他思来想去,深敢后怕,欲支持庆王为储,不知薛郎意下如何?”
短短两三年间,严庄已经迅速老练起来,一番话含蓄中带着野心勃勃。
薛白反问道:“为何与我说?”
“谁不知薛郎与东宫仇怨不小?”
“我与安禄山亦有过节。”
“过节可消。”严庄道:“而与东宫之仇怨不可消。”
“我如何信你们?”
严庄很热切,大胆直言,上前一步,道:“等大郎娶了荣义郡主,他便是庆王的女婿,如此,岂不可见府君的诚心?”
薛白问道:“此事是你们推动的?”
严庄道:“正是。”
薛白又问道:“有人在宫中替你们说话才能推
动此事,你们收买了谁?袁思艺?”
严庄笑而不答,道:“薛郎只需知晓府君是真心愿辅佐庆王即可,他说‘跟着小舅舅做事,不会错’,盼与薛郎同心协力啊。”
“他想要什么?”薛白问道。
严庄认真了几分,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沉吟道:“以右相、府君的权势,再有薛郎的才智,当有六分胜算。唯独东宫有王忠嗣支持,可为顾虑。”
“那严兄的意思是?”
“若能有河东节度使一职,府君必能保庆王登基。”
薛白能感受到严庄的张扬肆意,连李林甫说的都是“储位”,唯有严庄说的是“登基”,这人官位不高,胆量却不小。
“你们觉得,我在此事上能帮上什么忙?”
严庄笑了笑,这笑容与方才已是完全不同,先前他还带着热情、谦逊,此时眼里已有了傲然之色。
但他的举止却做得很谦卑,作揖道:“不求薛郎帮助,只求薛郎不要再捣乱就好,府君必有厚报。”
说罢,他补充了一句。
“能当朋友,总好过树敌。”
这就是在威胁了。
从一开始的叙旧,到中间的恳求,再到最后的威胁,严庄始终都带着一股自信。
“好。”薛白道:“那你们准备如何谋这河东节度使,可否说出来?以免我不小心又阻挠了。”
“不过是向圣人请求罢了。”严庄打了个哈哈,道:“你我结识于微末之时,相交莫逆,我是真的将你视为好友。”
该说的都说过了,他起身,道:“我还需到庆王府上送聘,再会。”
“严兄且忙。”
薛白看着严庄的背影,心想,王忠嗣人虽不在河东,但河东军中皆是其心腹旧部,安禄山要谋河东节度使,终究是绕不开王忠嗣。
征南诏在即,这个新册封的东平郡王,只怕要再次迫害王忠嗣了。
今日看似打草惊蛇,又何尝不是有恃无恐。
李林甫面对安禄山的提议,已经动心了。那么,李琮既嫁女于安禄山之长子,又有几分坚定?
薛白如今看似炙手可热,终究是依附于各方势力,自己的根基并不牢靠,目前还只有一些私产,以及偃师县陆浑山庄里那一点不为人知的私兵。
严庄便是看穿了薛白依附于人,才敢如此张狂。
但严庄不知道的是,薛白在做的从来都是不依附,而是收服……
祝大家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