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有些不太情愿。
在他内心深处,他还没认同“李倩”这个名字,亦没想过宫闱生活。
之前绝大多数时候,他的行为模式还是像宰相、权臣,关注的是如何处置各种事务,而没有把自己摆在高处、受人崇拜供奉。
可要成为一个帝王,两者都得做到。
一道道朱红色的宫门被缓缓打开,薛白从“少阳院”三个大字下走过,再也不能骑着马直抵自家院门就脱掉外袍打赤膊。
他受万人瞩目,一举一动都要有礼仪。
既然住到了宫中,薛白身边也得有宦官,他选择总管东宫的宦官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是李猪儿。
李猪儿在洛阳背叛了安禄山,投靠到薛白门下之后,其实一直也在为薛白做事。如今才算得到机会,被薛白重用。
薛白自身也是贫苦出身倒不用人在身边伺候。因此,李猪儿真正的使命其实是为薛白监视整个大明宫。
至于在少阳院里服侍的,基本也都是颜嫣一直以来带在身边的婢子,另外再添了些底细清楚的宦官、宫女,这些人数量不多,可早早就列了队,一见薛白与家眷到了,就恭恭敬敬地行礼。
“殿下。”
“太子妃。”
“皇甫良娣。”
青岚正想亲自去拿一个包袱,听了这声“皇甫良娣”,吓了一跳。
她从小在杜家做事,觉得能当掌家大婢就很厉害了,当时听旁人称“杜良娣”时总觉得与自己是云泥之别,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能有这般身份?
她遂往薛白身边凑了凑,有些羞赧,这么多年,她身上的青涩感还没变。
薛白见了青岚傻愣愣的模样,微觉好笑,对少阳院恶感淡了些。
再回过头看颜嫣,她正四下打量着这个院落,稍稍扁了扁嘴,显然是不太喜欢宫闱生活。可她是儒学世家出身,名门闺秀,这些表情一闪而过,立即就收敛了,很快就摆出端庄的仪态,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至于如何搬家、物件如何归整,这些杂事薛白是不太操心的。
傍晚,少阳院里忙得热火朝天时,薛白已独坐在拾掇好的书房当中,考虑着监国之后的种种事务。
要做事,先用人。
宰相班子必然是要调整的,这次,薛白打算任命五个人进入宰相之列,以达到平衡各方势力的同时又有可用之才的目的,还得给一些有功之臣同平章事的虚衔。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给宰相班子再搭配一些实干之臣,对大唐的积弊进行变革。
名单他已经大概拟好了,有些调令已然下达。
但阻力与干扰肯定有,而且不小。
首先面对的一个干扰就是,群臣纷纷上表请求贬谪封常清。
此事绝非薛白所愿。
他并非是个器量狭小之人,相反,他虽不欣赏封常清的愚忠,可也认为朝堂上确实需要一些这样的人。今日他逼迫李琮,没人为李琮说话,往后若有人逼迫他,也不会有人替他说话。
连改朝换代,新朝都能赞誉前朝的忠臣,他又有何做不到的?
但另一方面,封常清公然谤衅,指责他谋篡,若不严惩以儆效尤,往后人人效仿,局势就乱套了。而百官如此维护薛白这个新任的太子,他若辜负了他们,难免凉了人心。
封常清得贬,但贬到何处,还颇需仔细斟酌。
薛白考虑着这些映在窗纸上的光芒逐渐由明亮变成了金黄,然后渐渐暗下去。
“殿下,皇甫良娣求见。”
一个宫娥正在门外行礼。
薛白起身过去,见青岚正在廊下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他遂招招手。
“殿下,该用膳了。”
“一起过去吃吧,怎么不像往常一样直接过来?”
“进了宫,得有规矩嘛。”
“记得以前我刚到杜宅,你也想给我立规矩吧?”
“哪有。”青岚不好意思了,连忙否认。
往日在家中他们都是一起吃饭的,如今少阳院的规矩不太一样,是膳房把饭菜从老远处端来,让他们分别用膳。
薛白遂把宫人们赶出屋外,依旧与颜嫣、青岚一起,边吃边抱怨这些菜味道难吃。
“夫君猜猜,这一小盘菘菜,宫中采买,作价几何?”
“多少?”
“五十钱。”
“实际到菜贩手中的,只怕是一钱也无。”薛白道,“宫市虽停了,宫中度支却还要全面整顿。”
颜嫣道:“青岚管钱管得可好,以往你的私人钱财可都是她在管。”
皇家的钱财放在左藏库,也就是天子私帑,自有度支在管,薛白如今监国,自是要整顿的。
颜嫣自是知晓这些,不过是开个玩笑。
青岚却是又吓到了,连忙摇头道:“我就只能管一些小钱我……到了宫中,是不是要交出来啊?”
“她逗你的。”
三人吃了一顿价格不菲却极难吃的饭,青岚还真拿算盘算了一下,颇为心疼,暗忖住在这大明宫里的人怎就如此没有见识,能犯这样的傻。
搬到少阳院的第一个夜晚并没有改变薛白太多的习惯。
夜幕降下。
书房中,青岚还在忙着拾掇各种物件,总是只把背影留给薛白。
她偶尔也捋起有些散落的发丝,眼神里泛起思忖之意,想着某样物件该摆在哪。
薛白见了,不由上前搂住她。
“皇甫良娣,还在忙什么?”
“郎君。”
这种时候青岚就知道唤他往日里的称呼了,但却低下头,羞赧地拒绝了薛白。
“娘子说搬了新家害怕,让我们早些过去。”
是夜,薛白与颜嫣、青岚又是一起睡的,这是颜嫣有些孩子气的习惯,以往她似乎没觉得此事有多少不便。
这件事最开始其实是很单纯的。
他们又说了一会话,聊的都是少阳院里种种不如他们宫外宅院的地方。
说着说着,青岚便没了声音,她忙了一整天,很快就蜷缩着身子沉沉睡去。
“睡吧。”
“嗯。”颜嫣老老实实地应了,有些担心道:“宫里会不会有很多宫变啊?”
她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但其实薛白这种阴谋篡位之人,被人砍倒也很正常。
薛白遂让她倚进怀里,道:“放心吧,宫城住得不舒服,但比普通宅院安全。”
“那也是。”
屋内静下来。
薛白闭上眼,似乎睡了许久,可隐隐约约总觉得新环境不安全,睡不熟。
夜最深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刷着他的脸。
睁开眼,朦胧的月光中,发现颜嫣还没睡,眨了眨眼,是她的睫毛碰到了他的脸颊。
“睡吧。”
“睡不着。”
薛白遂轻轻拍着她的背。
他们的关系虽已有了突破,可有时他还总是像照料小孩一般照料她。
“问你一个问题。”颜嫣小声道,“你防着女子怀上你的子嗣吗?”
“嗯?”
薛白惊讶于她能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
他看了她一会,隐隐觉得她那好奇的眼神里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光,这丫头近来渐渐有些开窍了。
“你也防着我吗?”她又问道。
两人没有再说话。
倒是青岚,在这夜做了个梦。
她梦到大明宫下的地龙翻了个身,摇摇晃晃的,她梦到颜嫣与薛白在地震中摔倒了,发出沉闷的痛叫声。
她想醒过来救他们,可白日里太累了,眼皮沉得厉害,总是醒不过来……
过了很久,颜嫣才终于搂着薛白沉沉睡去。
她其实还不太适应少阳院的生活,但她觉得与薛白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这让她很安心,给了她适应新生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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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方。
朝阳从少阳院东侧的宫墙上缓缓升起,然后才洒在大明宫中轴线的石板上。
“殿下。”
“殿下。”
一声声呼唤着,宣政殿上方的飞檐才映出第一缕阳光,身着衮袍的年轻人已走上了石阶。
他回头看去,正见百官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