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客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比商叶初这个年轻人还要精神不少。
在海上客到来的瞬间,现场的氛围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群众演员们的反应比起惊讶,更像是……紧张。
就好像重头戏才刚要开始似的。
老爷子要去化妆换装,并没有时间跟其他人多交流。不过,在路过商叶初面前时,微微顿了一步,打量了她一眼。
商叶初吃了一上午排头,脸色自然说不上好看,虽然挂着笑容,也着实勉强。
海上客神色一肃:“精神点!”
“是!”这次商叶初脸上的笑容真切多了,“海老师好。”
海上客不再说话,直接进了后台。
汝关大戏院前身是民国时期的灌云茶楼,曾是重要的反侵略战争宣传阵地,不少艺术家都在此处举行过义演。虽然翻修过多次,也保留着大部分原始风貌。这也是剧组选在此地拍摄的原因。
等待海上客化妆的时间是漫长的。郑博瀚抄着剧本,走到了商叶初跟前。
他的神色很不自然,甚至有些忸怩。
商叶初沉沉的眼珠子溜过郑博瀚的长脸,笑了:“郑编,您有什么事吗?”
郑博瀚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将剧本递给商叶初。
商叶初正要伸手去接,郑博瀚忽然又把手缩回去了。
这是?
商叶初也不催促,微微歪了歪头:“郑老师?”
一只手劈手夺过郑博瀚手中的剧本,徐瀚文当仁不让地挤在了郑博瀚和商叶初中间,大大方方道:“叶初,你去的这两天,我批评过老郑了。剧本写得太笼统,确实不利于你发挥。”
商叶初露出惊慌的神色:“不不不,导演!是我……这不是郑老师的错……”
徐瀚文按着商叶初坐回椅子上,自己坐到商叶初对面。耐心道:“老郑废寝忘食地改了两天,喏,你看,这是最终版本。”
说着,徐瀚文将手中的剧本推到了商叶初面前。
商叶初拿起来翻了翻,只看了两眼,心底就是一惊。
徐瀚文观察着商叶初的脸色,“怎么样?有压力吗?”
商叶初没有回答徐瀚文,而是将眼神扫向了郑博瀚。
不知怎的,被商叶初那双眼一扫,郑博瀚竟然撇过头去了。
徐瀚文说话的时候像个笑面虎,完全看不出骂商叶初时的凶狠模样:“这次剧组付出很大代价才请到了海老师,能让老郑为了某个演员的个人情况临时改本,更是头一遭。”
商叶初摩挲着纸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郑博瀚忽然咳嗽了一声。
徐瀚文依旧笑眯眯的:“海老师档期很紧,你只有半天时间。如果这次还过不了,全剧组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这本子给薛老师他们看过了吗?”商叶初答非所问,“会不会有点赶?”
徐瀚文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停,似乎是没想到商叶初会问这个问题。
“你放心,”徐瀚文面不改色,“已经给他们看过了。一会儿先走一遍戏,一遍过不了也不要紧,主要是让你熟悉熟悉新本子。”
郑博瀚抬眼,正好看见商叶初凝眸注视着徐瀚文,那眼神剔透得像一泓冰湖。仿佛能看穿一切。
她什么都没看见!
她什么都看得见!
徐瀚文在这样的目光下坦然无惧,竟还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别有太大心理压力。”
——徐瀚文也知道她看得见。
他只是不在乎。
郑博瀚了解自己这位师兄。对大有可为的演员,徐瀚文一向有种残酷的雕琢欲,并且完全不在乎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什么心理创伤、精神状态、肉体伤害,在徐瀚文眼中,都是弱者才会在乎的东西。
正因如此,徐瀚文对一个演员的最高赞誉,就是不断地折磨对方。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对某个演员撒手不管,那就是完全对对方失去兴趣了。——就像《卿云传》那班蠢货。
那叶初呢?叶初是怎么想的?
叶初会如何看待徐瀚文领导、全剧组参与的联合打压;又如何看待徐瀚文对其心灵上的漠然与轻视?
以至于,如何看待自己这位助纣为虐的老师?
郑博瀚忽然长叹一声,拂袖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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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响,大幕拉开。
恢弘壮丽的灌云茶楼。
戏台宽阔,台前立着两根朱红大柱;柱子上撰着一幅大对。池座里人头攒动,活像一个大笊篱里搂着花花绿绿的红豆、绿豆、黑豆。
跑堂的举着茶盘,大汗淋漓地在人缝里翻豆子。酸臭的汗味儿是咸豆发出的,桂花头油的香气是红豆蒸出来的,铜臭气是绿豆独有的。倒茶喝水声,嗑瓜子声,吧唧嘴声,磨牙磕牙声……满堂吵吵嚷嚷,闹闹哄哄。
戏院的大柱又叫“吃柱子”,盖因这两根柱子往往影响视线,会挡住台上角儿的身影。不过,坐在正池座最好位置上的第九局局长太太,显然没有这个烦恼。
陆太太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李益明笑道:“老陆叫我把灌云楼的角儿请到家里唱。那有什么意思?听戏就是听个热闹,凉锅冷灶的,那是吊丧呢!”
李益明是假的,这回事陆太太也知道。陆怀章再奸猾,为了避免闹出误会,也不能瞒着枕边人。因此,在陆太太面前,李益明无需演什么大家闺秀。
李益明将瓜子儿嗑得嘎嘣嘎嘣响,嘴角边还沾着一片瓜子皮。
“是呢!我以前路过灌云楼,都只能在外头挤一挤听个响儿。跟了干妈您之后,才第一次进这地界!”
李益明一边说着,一边稀罕地摸着身畔的桌椅,“还能坐这么好的位子……”
“小李啊,我怎么跟你说的?”陆太太脸色一拉,“就算是在外边,也少提你从前那些事儿!隔墙有耳!”
李益明吐吐舌头:“这里这么乱,有耳朵也听不见。”
陆太太把眼一瞪:“你要再这样,我可不带你来了啊!”
“好好好,干娘饶命。”李益明作揖讨饶。
陆太太又恢复了笑脸:“唉,不过这灌云楼可是大不如前啦。打仗把人都打光了。现在哪儿还能挤到门外去?”
李益明应着声,随手拿起灌云楼特别提供给贵客的茶杯,举在眼前,打量着茶碗盖上的蝇头小楷:“欸,这杯盖上写是什么字儿啊?”
“嗯?”陆太太被台上的戏吸引了目光,没有听清李益明问了什么。
“还挺好看,人……人什么?”李益明凑近杯盖。
“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一道声音刺破嘈杂的空气,李益明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谛听竟然站到了自己面前。
谛听露出阴森森的笑容:“李秘书不认识?”
李益明一噎,摆摆手将茶碗放回桌上:“当然认得。只是字太小了,我看不清。”
陆怀章跟在谛听身后上了来。在戏院这样的地方,除了喝彩的时候外,直绷绷站着挡人视线是大忌,容易被人扔鞋底子。
陆局长一向平易近人,体察民情,很识趣地没有站太久。
“你,一边去。”陆怀章对陆太太抬了抬下巴。
陆太太莫名其妙:“你干嘛啊!我还要听戏呢!”
陆怀章眉毛一立:“正事。那边有座,给你空了。”
丈夫露出这种表情时,意味着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因此,陆太太虽然十分不舍,还是不情不愿地挪了窝。
“欸,夫人将这个带上。”谛听笑道。
陆太太一回身,只见谛听手里举着个果盘。瓜子儿花生细巧果子,堆了一座小丘。正是李益明刚刚大快朵颐的那一盘。
陆太太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搁那!”
谛听不言,仍旧执着地将手举在空中。厚重的木质大盘在他手中好像没有重量。独眼闪着幽异的光。
陆太太被那只眼睛看得毛骨悚然,就在这时,后面传来一道骂声:“在那戳着干嘛!家里死了人挺尸啊!”
陆太太一个激灵,狠狠瞪了谛听一眼,接过果盘走了。
陆怀章坐到陆太太方才的位置上,摸摸鼻子,露出一抹苦笑。回家怕是又不得消停喽。
李益明猫着腰起身,谛听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胳膊:“李秘书哪里去?”
李益明莫名其妙道:“我跟着我干妈去那头啊。给您俩让座。”
谛听似笑非笑:“不必了。”
说罢,谛听轻轻扫了一眼坐在李益明身边的看客。看客本来正在听戏,忽然感到一道冷光闪过,一低头,只看到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老兄,噤声。”谛听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公事。”
看客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地退位让贤了。
李益明被陆怀章和谛听两面包夹在中间,似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局长?你和崔组长找我有事吗?”
陆怀章清了清喉咙:“没事。这出戏是什么?台上这谁?”
“《关大王独赴单刀会》,”李益明眉飞色舞,“干妈说了,这是北边最叫座的角儿,叫什么‘海中天’的。这还是第一次来灌云楼演出呢。您可有福了。”
谛听笑着接话道:“局长今天心情不好,来散散心。”
“心情不好?”李益明看了一眼陆怀章,“局长不是天天都心情不好吗?”
谛听:“……”
陆怀章深知,和李益明搞委婉、旁敲侧击那一套是不管用的。李益明的耳朵似乎有些毛病,永远听不清这世上的弦外之音。
“嗯。今天抓的两个地下党废了。”陆怀章面无表情,只是牙咬得有点紧,“他奶奶的——真他娘晦气!”
“原来如此。”李益明点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台上的老生。
陆怀章媚眼抛给瞎子看,只得冲谛听使了个眼色:还要继续问吗?
谛听点了点头。陆怀章只得不情不愿道:
“可惜啊!那两人还挺重要的。代号叫什么来着?”
谛听接话道:“一个叫江风,一个叫江水。”
“对对对,江风江水。”陆怀章摩挲着茶杯,斜眼打量李益明,“这两人要是招供,汝关的赤匪能起出一大截!”
台上的老生一亮嗓,高昂激越,穿云裂石。
“好一派江景也呵!”
李益明似乎看入了迷,连眼珠子都没错开:“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