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某每日见人逾千,实在记不住所有人的模样,还望大人勿怪。请再将您的名字告知霜某一遍,霜某这次定铭记于心,再不敢忘。”
“你不认识我”游苏轻笑摇头,“但你妹……”
“梅大人!原来是梅大人!”那霜褚忽而高呼压住所有声音,拍去两袖上的堆雪便热情地凑上前来,“多年未见,我竟连梅大人都差点忘了,该死该死!”
游苏暗道这家伙果然不敢谈起当年往事,否则他这霜姓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儿必将败露,那他就再次变成那以妹妹换前途的卑民。
“无妨,是我久日没归山了。这么晚还要固守城门,倒是辛苦霜统领了。”
游苏改口也极快,就好似他本就喊的是霜统领。
霜褚憨声连笑,大手一挥就将身后那些城卫遣散,让出一条路来:“本分之事,何谈辛苦梅大人请。”
那些城卫见自己头领这客气模样,当真以为是哪个驻扎在外的神秘大能,齐齐垂下头来不敢再拦。毕竟游苏身上这气势,可做不得假。
游苏颔首示意,便朝身后的白泽等人招了招手。
白泽模样玲珑气质不凡,霜褚双目闪烁粗眉微蹙,这女孩身上总有种让他熟悉的感觉,便也不敢多问。毕竟这为首的男子能说出当年之事,想必定是手段通天的人物。他埋藏多年的秘密,在这些人看来怕是连谈资也算不上。
玄铁闸门隆隆升起,只是阿九阿萤走过时,霜褚还是忍不住开口,“梅大人,这两个难民……”
霜褚战战兢兢指向阿九兄妹,话音未落便被游苏一记眼刀截断。
“凝霜尊者乐善好施,可霜城之大,连两个小童也容不下吗”
霜褚听得是两股战战,却还是不忍松口,“梅大人有所不知,这两个小童没有修为啊……”
“没有修为便不能进城这是谁定的规矩!”游苏呵斥。
“我们也就是听命行事,我亦不知啊……”
游苏冷哼一声,自袖中甩出一道冰符,霜在符纸上勾勒出螭纹,与城门浮雕的图腾分毫不差。这是见龙宫宫主在进门前,悄然递给他的东西。
“尊主要的人,你也配过问!”
霜褚闻言当即膝盖一软,几乎是爬着让开通路。在这神山当看门的做久了,连尊者这两字也觉得没那么震撼,而尊主这两字与尊者仅是一字之差,可要知道这满山尊者,也只有一位能称之尊主……
游苏踏过门槛时,听见这恶徒用气音小声哀求:“求大人莫要将往事……禀告尊主……”
回应他的却是游苏一声冷笑。
连尊主本人都无法定他们的罪,游苏又怎么做得到。错的不是某个人,是这片比荒漠更贫瘠的冻土。
但游苏也没打算放过霜褚,他冷笑,便是要让霜褚明白这世上还有人知道他的腌臜事,他要让霜褚将这份愧疚刻进骨子,记一辈子。
一行人踏入霜城之内,竟是另一重天地。
鹅卵石铺就的长街两侧,垂丝海棠开得泼天烂漫,暖风裹着甜香拂过游苏墨黑的衣襟,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像是在欢庆什么佳节。
阿萤从哥哥背上惊醒,怔怔望着画摊前衣着锦绣的孩童——那孩子咬了一口蜜饯就随手将剩下的扔到路边,立马有一只膘肥体壮的黑狗上来抢食。
“原来雪……是可以化的啊。”阿九抓起一捧渠边未扫净的残雪,看它们在掌心融成温热的水。
游苏指节捏得发白。
这一路行来,他见过母亲用体温为婴儿化开冰碴,见过老者蜷缩在同伴尸身上取暖,而在此地,这份求生的挣扎竟被用来施舍给狗。
他去过位于神山北门的雪城,那里比别的城池更暖更繁荣,却也没到霜城这般肆无忌惮的程度。
他低头看向女孩,从见龙宫宫主错愕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这霜城也并非一直如此奢靡。
“风霜雨雪四城的地下火阵每年都要烧掉神山税赋总额的七分之一,但想要变得这般暖,怕是五分之一也不够烧的。可哪怕再暖,也绝种不出这样的儿来。”
她用指尖勾起那娇嫩的垂丝海棠,眼中却没有一丝欣赏之色。
“是她下令将火阵拉到最满的”
游苏咬紧牙槽,整个洲域税赋的五分之一,居然都要聚焦于此地供这些神山脚下的有钱有势之人取暖,这是何等荒谬。
“我们是全神山最抠门的人。”见龙宫宫主语气颇为自得,像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游苏心绪飞转,长吐一气,从齿缝中挤出声音:
“恐怕泓城的城卫说得没错,有人越过她,决定将远离神山的人牺牲掉。奥数尊者曾跟我说过,北敖洲绝大多数城池交的税远不及神山拨给他们的赈款。如今放弃了他们,便可以省下大把钱财用在供这些人享受上。这多是一件美事啊……”
游苏说完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前面。阿九和阿萤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生怕跟丢了。
游苏的目的地,竟就是奥数尊者那个不常来的故居——术数轩。
这里的灰尘堆积得更重,游苏本想替两个小童打扫一下,阿九却先抢过了扫帚。
游苏倒是没再抢回来,而是吩咐道:“你们以后就住在这里,这是那道士的家。若他还能回来,我会让他收你妹妹为弟子。他很厉害,不是骗子。”
阿九和阿萤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看这间清冷宅子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
游苏想起什么,又从怀中取出一些碎银递了过去。他的碎银的确只剩这些,而给灵石到这两个穷苦打扮毫无修为的小童手里,只会让他们怀璧其罪。
“我剩下的钱不多,想照顾好你妹妹,还得靠自己想办法。”
“游哥哥要走了吗”阿萤怯生生地问,隐约感觉到了离别。
“嗯。”
“是要去救北敖洲吗”阿萤又问。
“你看这里需要救吗”游苏笑着反问。
阿萤愣愣地点头,“这里是病得最重的地方。”
游苏怔然失语,阿九却拎起扫帚,拍拍胸脯道,“那游大哥就快去做吧,这里交给我和妹妹打扫就好了!”
游苏看着信誓旦旦的男孩,欣慰地揉了揉他的头。
他走出门外,见龙宫宫主一直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夜里上神山的门不会开。”她说。
暖风吹散游苏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的,是比海底漩涡更隐晦的怒意。
“可我等不了了。”